灰,犹如下摄影的电影里乌贼的墨了墨一样,登时从仓房里面涌将来,朝着我们缓缓地移动。就在我们躲闪不迭的时候,青年们还在继续橇动地板裂,发吱吱咯咯的声响。过了一会儿,等灰尘散尽,我和白先生走仓房的时候,看见从门横框到房里的地板已经开了一长条裂,里面了黑暗的空间。一个青年带着天真的微笑,从里探来,明快地用朝鲜语向白先生喊着什么,还把一张朽黄的书籍封面递给了他。
“他说,地板底下真是一个不错的石砌仓室!你真的不知?”白先生兴采烈地说。“说是有好多立,简直转不过来。可是里屋外屋都是通着的,外屋还有便所和井哩。他还说,这样的书籍废纸堆了不少呢。难这里住过什么疯或者逃兵不成?”
我从他拿的那张污损的书籍封面上看到《三醉人经论问答大全》和东京集成社发行的字样。我茫然失措,顿自己在一烈的冲击波中飘摇沉浮。这冲击使我的内心扭曲失衡,而且迅速扩大,随即化成了一个启示。这个启示直接关涉着下在地下室里过夜的我脑海里的一切。
“石墙那边开了几个窗照明用,可从外边看不见。”白先生把钻到地板下面的另一个青年的话翻译给我听。“不想下去看一看?”
那分明起来的启示令我心旌摇动。我说不话,只是摇了摇。那启示的中心,便是曾祖父的弟弟在万延元年的暴动之后,并没有丢开同志,穿过森林跑到新世界去,这个发现,立刻变得铁证如山。他没能阻止同志们惨遭屠戮的悲剧,却自行惩罚了自。从暴动溃败的那一天起,他便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。尽他采取了这消极的姿态,却矢志不渝地终其一生,保持他一贯的暴动领袖份。他遗留下来的那几封信札,想来一定是他在地下室里耽读之余,追思自己青年时期冒险的幻想和现实凄苦的梦境,想象在别生活时可能会寄这样的信件,才把它们写下来给来地下室送饭的人们。在地下室发现的那页书籍的封面,正表明了曾祖父的弟弟在信中所引有关宪法文章的。所有的信札都没有注明发信地,是因为信札的作者就在这地下室里,他不曾离开这里半步。同样,曾祖父与他的联系,想来也是全靠书信行的。在地下室里,他只能够熟读送去的书报,他把自己幽闭起来,只能展开想象的翅膀,编些横滨报上的赴留学广告、小笠原岛附近的捕鲸作业之类的故事来打发日。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,一旦涉及现实问题,哪怕是确认一下他藏之的近旁发生着一些怎样的事情,都是艰难至极。在地下室里,他徒然地竖起耳朵,企图了解一些情况,对于那近在咫尺却无法见面的侄,他又急切地耽心其在战场上的安危,于是才会在与地面的联系信札里写上:“乞复帖速告其安否借帖有达乞速致仆以观焉。”
这些落石的新情况令我脑胀。我正要转回上房,白先生却突然谈起1945年夏天的事情来。他一定是以为,如果单单是因为找到地下室而张兮兮,则未免过于沉重偏激,所以才一面窥察我沉默和张的缘由,一面想重新拉起话来的罢。
“关于令兄复员后在落里死掉那件事,好像还闹不清楚是我们杀了他,还是日本人杀了他。两方的人成一团,拿打一气,就他一个人毫不武装、毫无装备,垂着胳膊站到中间去,还能不给打死吗。说起来,是我们和日本人一起把他打死了!那个青年,也真是个很特别的人呢!”
白先生停下嘴来,等我的反应。我依旧沉默着,着——仿佛在说:没错,真的,哥哥他真是那样——转回上房,关上后的木门,把尾随而来的尘土截到了门外。而后,我转朝向炉边的暗影,听到自己颤抖地叫:
“阿鹰!”然而我立刻记起,鹰四已经死了,于是,心里产生了一自从他自杀以来最为分明的痛惜。鹰四,他才是该“真正”了解仓房里这桩新事实的人啊。我的睛渐渐习惯了黑暗,便看妻木然浮的圆脸正现惊诧的神情。
“仓房还有地下室呢!八成曾祖父的弟弟一直关在那里,作失败的暴动领袖,承担责任!阿鹰是因为他为自己和曾祖父的弟弟到耻辱才自杀的。可是,我们现在才知,至少曾祖父的弟弟,他的一生和我们认识的完全不同!阿鹰不该为曾祖父的弟弟到耻辱!”我仿佛也要重新向自己证实一遍,便向妻倾述。然而,她却冲着我叫起来: